三年以后，我们又等来了( le)姜文。
上部《太阳照常升起( qǐ)》够出彩，但只有两种受众( zhòng)，要么绝对天真，要么绝对( duì)深刻。这回姜文修炼的更( gèng)加聪明，他让各种水平的( de)观众都能看到足够好的( de)东西。
这一次姜文把自己( jǐ)的野心藏在了表面的喜( xǐ)剧包袱之下。《让子弹飞》是( shì)一部商业片，却比国内绝( jué)大多数艺术片更艺术。钱( qián)挣了，还站着。而且藏得深( shēn)了，反而站得更直。


一、一些( xiē)有趣的细节
才华横溢的( de)导演往往有一个共同特( tè)点，就是会有相当多很个( gè)人的喜好和知识领域，并( bìng)会把它用在自己的电影( yǐng)里。本次姜文一如从前一( yī)样，在电影里融入了很多( duō)的个人志趣。

马拉火车
很( hěn)多人看到片头马拉的火( huǒ)车可能觉得很奇怪。其实( shí)最早的铁路跑的都是这( zhè)种车。铁轨最早是给马车( chē)设计的，特别是矿区有很( hěn)多马拉的煤车在轨道上( shàng)跑。后来才有了蒸汽机车( chē)。
当然在1920年的中国用马拉( lā)的火车还是比较奇怪的( de)，这里一来是配合情节，二( èr)来营造一种奇异感，三来( lái)马在视觉上自由、奔放、有( yǒu)冲击力，也是姜文想给予( yǔ)本片的风格。
说点题外话( huà)，中国无论拍古装片还是( shì)现代片，用的马种基本都( dōu)是国外的体育用马。中国( guó)马个头都比较矮小，皮毛( máo)也没有那么好，有时候看( kàn)起来觉得很穿越。不过拍( pāi)电影么，也是合理的。

铁血( xuè)十八星旗
这面旗可能很( hěn)多人不知道。本片中大量( liàng)出现。其中红色与黑色代( dài)表血与铁，黄色代表炎黄( huáng)子孙，九个角指禹贡九州( zhōu)，内外十八个圆点指当时( shí)汉族居住的内地十八省( shěng)（当时东北和内蒙汉人还( hái)不算多）。它最早是武昌起( qǐ)义的旗帜。
后来袁世凯加( jiā)入以后方针从“驱除鞑虏( lǔ)”变成“五族共和”，加之领土( tǔ)超出了原本18省建国的计( jì)划，这个旗就只作为陆军( jūn)旗。
1920年这面旗除了陆军以( yǐ)外应该很少有用。大概姜( jiāng)文很偏爱这面很有民族( zú)主义风格的旗帜。

蔡锷和( hé)小凤仙
这个故事估计大( dà)家都知道，这里就贴两句( jù)二人的对话
小凤仙说：“现( xiàn)在举国萎靡，无可救药，天( tiān)下滔滔，国将不国，贵在哪( nǎ)里？美在哪里？才在哪里？我( wǒ)所以独独看重你，是因为( wèi)你有英雄气概。”
蔡松坡故( gù)作不解地问：“何以见得？”
小( xiǎo)凤仙道：“我仔细看你的样( yàng)子，外似欢娱，内怀郁结。我( wǒ)虽女流之辈，倘蒙你不弃( qì)，或可为你解忧，休把我看( kàn)成青楼贱物！”
姜文是很喜( xǐ)欢英雄人物，有英雄主义( yì)情怀的人，电影里人物说( shuō)“追随松坡将军”，“变成小凤( fèng)仙”，应该是在表达自己。

开( kāi)平碉楼
片中的鹅城在广( guǎng)东江门开平取景。江门是( shì)著名侨乡，早年美国加州( zhōu)的铁路基本都是江门人( rén)修的。后来这帮人赚了钱( qián)回到家乡就修了这个中( zhōng)西合璧，防涝防匪的碉楼( lóu)。

介错
日本切腹都会有介( jiè)错人，自裁的人切腹后非( fēi)常痛苦，就由自裁者熟悉( xī)而信任的剑道高手在身( shēn)后将其斩首，以缩短其痛( tòng)苦，这就叫介错。

艳阳楼
戏( xì)本，又名《拿高登》，高俅之子( zi)高登仗势欺人，作威作福( fú)，被水浒好汉子弟杀于其( qí)居所艳阳楼。

二、姜文一贯( guàn)的几个主题的第三次表( biǎo)现

姜文到现在一共拍了( le)四部电影，风格都各不相( xiāng)同。如果用文学流派来分( fēn)析，《阳光灿烂的日子》是意( yì)识流，《鬼子来了》是现实主( zhǔ)义，《太阳照常升起》是魔幻( huàn)现实主义，到了《让子弹飞( fēi)》就比较荒诞派。但是扣去( qù)比较特殊的《鬼子来了》是( shì)为全体中国人拍的，其他( tā)三部其实都是在讲姜文( wén)自己（某种程度上这可以( yǐ)构成一个自传体三部曲( qū)，事实上看了子弹以后我( wǒ)从“太阳”中读出来了不少( shǎo)3年前没读出来的东西），因( yīn)而有很多共同的主题。这( zhè)里说说我感触比较深的( de)几个。

英雄主义
在姜文的( de)世界观里，英雄是第一位( wèi)的。英雄改变社会，英雄创( chuàng)造历史。最大的悲哀就是( shì)没有英雄。
所以张麻子拿( ná)了钱还不够，他还要除掉( diào)黄四郎，给百姓一个公平( píng)，给鹅城一个太平。
姜文年( nián)少时向往英雄，成年后用( yòng)英雄要求自己。在他的电( diàn)影里，英雄能够做出常人( rén)所不能做出的事儿。英雄( xióng)一定被浓墨重彩所渲染( rǎn)。但姜文宣扬英雄主义的( de)时候，他又很清楚英雄主( zhǔ)义的弱点，所以夏雨在砸( zá)过人砖头以后，需要为大( dà)规模群架负责。六子剖腹( fù)取凉粉，要以生命为代价( jià)。
只有当你清楚一件事物( wù)的弱点时，你才可以说你( nǐ)真正爱它。爱一个女子时( shí)是，爱一个国家时也是。

雄( xióng)性冲动
本质上来讲，英雄( xióng)主义其实完全是一种雄( xióng)性性冲动。但是这里要讲( jiǎng)的是更直接的冲动。比如( rú)打架和性冲动。姜文没有( yǒu)宣扬这些东西，但你看的( de)出他认为这些东西是肯( kěn)定要有的，不然就没有了( le)男人气概。
不过这次有所( suǒ)不同的是，姜文没有把这( zhè)部分东西交给自己的角( jiǎo)色（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lǐ)，夏雨的角色也是姜文自( zì)己的一个化身）去承担，而( ér)是很大程度上放在了廖( liào)凡所扮演的老三身上，原( yuán)因后面讲到“克制”的时候( hòu)会说。

对女性的迷恋
姜文( wén)影片中主角对女性的迷( mí)恋，一部分是基于性冲动( dòng)的，一部分不是，是被一种( zhǒng)纯粹的美和自己内心理( lǐ)想完美映射的吸引。从《阳( yáng)光灿烂的日子》到《太阳照( zhào)常升起》再到《让子弹飞》，前( qián)面一种的成分越来越少( shǎo)，后面一种的成分越来越( yuè)多。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lǐ)，镜头会对准宁静丰满的( de)胸，大腿和脚，从偷窥直到( dào)强暴。可是到了《让子弹飞( fēi)》，张麻子对花姐（周韵饰）的( de)迷恋，只剩下淡淡的一条( tiáo)线，含蓄得甚至让很多人( rén)到了结尾张麻子给花姐( jiě)送枪时，会觉得突兀。镜头( tóu)的焦点也相应地变成了( le)脸，笑容，和眼睛。
全片有三( sān)处比较专注地描写了张( zhāng)麻子对花姐的迷恋，除了( le)最后的分别，一处是在进( jìn)城初见时，花姐在领头擂( léi)鼓，张麻子的眼神和望远( yuǎn)镜的镜头的移动说明了( le)问题（姜文是真的喜欢用( yòng)望远镜来表现影像，它在( zài)他全部四部片子中都大( dà)量出现，这次尤其多）；另一( yī)处是花姐双枪一枪指自( zì)己一枪指张麻子要当土( tǔ)匪，同样是姜文的眼神，还( hái)有虽然低缓却充满了感( gǎn)情的配乐。
在《太阳照常升( shēng)起》和《让子弹飞》里面，周韵( yùn)虽然戏份都不多，但是都( dōu)做了最为用心的处理。姜( jiāng)文镜头下的周韵，不像人( rén)间应有的女子。她出现的( de)时候，带着笑容，和说“我也( yě)想跟你们一起去发钱，听( tīng)他们笑”的声音，就像你原( yuán)本以为只存在于内心理( lǐ)想深处的人，突然真的就( jiù)出现在你面前。她是那么( me)的远，远到不可及，却又是( shì)那么的近，近到就在你心( xīn)里。
一个男人得有多爱他( tā)的妻子，才会这样的去拍( pāi)她。

浪漫主义
这里的浪漫( màn)主义指的是艺术流派。尽( jǐn)管几部片子叙事流派各( gè)不相同，但是除了《鬼子来( lái)了》以外，影像的表现都有( yǒu)很突出的浪漫主义色彩( cǎi)，以强烈的情感作为美学( xué)经验的来源。体现在镜头( tóu)上，就是在静态场景的构( gòu)图（经常镜头上方恰恰少( shǎo)一块头皮）和动态场景的( de)运镜上都非常随性。这造( zào)成一种非常浓烈的效果( guǒ)。

理想
在姜文的电影里，理( lǐ)想有时是一种很虚很模( mó)糊的东西。张麻子的理想( xiǎng)是打土豪分田地，张麻子( zi)的理想却又不是打土豪( háo)分田地。张麻子的理想是( shì)什么？恐怕他自己也说不( bù)清楚。理想在内心最深处( chù)，在远处的青山和夕阳里( lǐ)。你知道它在那儿，却永远( yuǎn)不知道如何去追寻它。可( kě)是当碉楼已破黄四郎已( yǐ)擒，你们抽着烟聊着天的( de)时候，你就明白它依然在( zài)那儿等着你。


三、让子弹飞( fēi)里的姜文

克制
张麻子开( kāi)始是受师爷劝告没有当( dāng)场杀掉胡万给六子报仇( chóu)，后来是在碉楼主动让弟( dì)兄们撤，姜文在里面扮演( yǎn)的人物变得越来越克制( zhì)。这其实也就是姜文在学( xué)着克制自己。也许可以理( lǐ)解为姜文在“太阳”失败以( yǐ)后的一种反思和内省。
可( kě)是成熟了以后，也就无法( fǎ)再那么快意恩仇。所以剿( jiǎo)匪之后，姜文骑着马的背( bèi)影，是怅然的。

政治隐喻
在( zài)葛优扮演的师爷死后，剧( jù)情突然离开了勉强算安( ān)分守己的商业片节奏，进( jìn)入了一种癫狂之中，讲了( le)一个有关革命的寓言。这( zhè)里说说我读到的故事。
钱( qián)铺在街道上，却没有百姓( xìng)敢拿，晚上偷偷拿了，白天( tiān)黄四郎开马车出来收，又( yòu)全部交还。张麻子再把枪( qiāng)弹铺在街道上，同样是晚( wǎn)上偷偷拿了，第二天黄四( sì)郎开马车来收被张麻子( zi)把马打死。可是当张麻子( zi)在街上振臂一呼号召大( dà)家去进攻黄四郎时，却没( méi)人响应，他们等着看谁能( néng)赢。直到张麻子抓了黄四( sì)郎回来，他们又一拥而上( shàng)，跑到黄府抢东西，顺民转( zhuǎn)眼间变成了暴民。武举人( rén)平日里帮着黄四郎欺压( yā)百姓，这个时候他却冲的( de)最猛。整治黄四郎，他也最( zuì)狠。
有人批评姜文还在宣( xuān)扬“打土豪分田地”这一套( tào)价值观，其实就算姜文跟( gēn)张麻子一样，信奉结果公( gōng)平，鼓动群众闹革命，他也( yě)把这个事件中各方的真( zhēn)实情况反映出来了。所以( yǐ)不同的人，可以从他的作( zuò)品中读到不同的观点。这( zhè)是姜文谈政治的高明之( zhī)处。
就像鬼子来了，很多人( rén)说是在批判国民劣根性( xìng)，可是我看完的时候，却是( shì)几为我的民族落泪。

首尾( wěi)的呼应和对比
本片的首( shǒu)尾几乎是完美的对应。翱( áo)翔的鹰，长亭外古道边的( de)歌声，铁道，马拉火车，有节( jié)奏感而激动人心的音乐( lè)。
然而，开始的时候，是一群( qún)土匪要劫车，恣意江湖，斗( dòu)志昂扬。结尾却是物是人( rén)非。仇虽然已经报了，但人( rén)死无法复生；目标虽然实( shí)现了，但是理想却依然遥( yáo)不可及；弟兄们都走了，还( hái)带着自己深爱的人。张麻( má)子一代豪杰，此刻却只剩( shèng)铁轨，青山，夕阳，和背影。
本( běn)片表面来看是个喜剧，但( dàn)其实却是悲剧。

姜文的日( rì)本情结
影片中多处表现( xiàn)出姜文的日本情结：送六( liù)子留洋，先说的是东洋；黄( huáng)四郎要跟张麻子玩自裁( cái)；黛玉和晴雯本是红楼人( rén)物，却组成日本名。
其实作( zuò)为一个具有民族主义思( sī)想，并很看重男性气概和( hé)尊严的人，会欣赏日本文( wén)化是正常的。我怀疑姜文( wén)参观靖国神社其实并不( bù)是因为对记者的那些冠( guān)冕堂皇的回答，而是出于( yú)姜文对于武士道精神的( de)认同。

四、说说电影技法

关( guān)于表演
这次主要角色中( zhōng)有6个人出彩，葛优，廖凡，姜( jiāng)武，刘嘉玲，周韵，还有不知( zhī)道演员名字的老五。
葛优( yōu)至关重要，如果最终的票( piào)房能如我所料拿到4亿甚( shèn)至更多的票房，起码有一( yī)半得归功于葛优。葛优一( yī)脸严肃地到位地完成了( le)大部分的搞笑任务。而且( qiě)没有葛优，周润发和姜文( wén)斗争的戏出不来。这次的( de)念白和脸部表情造型实( shí)在是太绝了，很多腔调的( de)拿捏令人拍案。
发哥现在( zài)一般都说是票房毒药，不( bù)过这个角色可能也非他( tā)莫属。发哥表演基本到位( wèi)，就是念白还是太差，没听( tīng)出来是本人的还是别人( rén)配的。
姜文基本就跟他演( yǎn)的大部分影片一样，在本( běn)色基础上略有针对性的( de)倾向。
陈坤此次用力够大( dà)，略有点不自然。
姜武的演( yǎn)技我以为还在姜文之上( shàng)，戏路很宽。武举人虽然只( zhǐ)是个配角，但是角色对于( yú)前面提到的政治隐喻却( què)至关重要。
刘嘉玲戏份很( hěn)少，但是角色需要的勾画( huà)全出来了。
廖凡这次承担( dān)了表现雄性气质的重任( rèn)，到位了，有些句子的语气( qì)很不惹眼的用了点北京( jīng)腔调，效果很好。
周韵比太( tài)阳照常升起里水准更高( gāo)，没那么出格，但是平凡处( chù)更见功力，特别是眼神。不( bù)知道是不是夫妻说戏尤( yóu)其到位。
不知名的老五把( bǎ)那股憨劲儿刻画的入木( mù)三分。期待以后再在大银( yín)幕上看到他。
另外值得一( yī)提的是本片中有很多群( qún)众演员的表演也很出彩( cǎi)，比如那个最后管张麻子( zi)拿椅子的富人胖子。两次( cì)看时我都特别观察了群( qún)众起义时中间各个人的( de)表情，基本都到位了，前边( biān)的几个特别出色。群众表( biǎo)演没有看出假来，这很不( bù)容易。

摄影
仰拍很多。快速( sù)正反打很多。用了很多侧( cè)逆光的镜头来用光晕表( biǎo)现张麻子和他的弟兄的( de)气概。
鸿门宴那场戏在饭( fàn)桌外面布了一个圆环，等( děng)距放了3台摄像机，慢速的( de)逆时针转动，结合正反打( dǎ)，效果极佳。类似的方法后( hòu)面还用过一次。
山上打土( tǔ)匪一段堪为影史经典。

音( yīn)乐
沿用了久石让给《太阳( yáng)照常升起》的配乐，因为有( yǒu)足够的情节的缘故，效果( guǒ)比上次更好。有个规律，凡( fán)是姜文在很商业的说笑( xiào)话或者发展必须的故事( shì)时，没有配乐；每到姜文玩( wán)段风格了，配乐就上来了( le)

剪辑
从头到尾一路都很( hěn)快，让观众一直都保持很( hěn)high，但是也让一部分人来不( bù)及思考，注意不到细节，指( zhǐ)责片子疯癫而肤浅。

五、一( yī)点个人感想

自己能看的( de)进去的艺术片很少，喜欢( huān)的艺术片导演更是几乎( hū)仅此一个，所以也就指着( zhe)姜文装个逼了。这几年来( lái)，自己逐渐被很多事情变( biàn)得很实际。可是当我看到( dào)姜文的片子就会觉得，总( zǒng)有一些情怀，值得保留。